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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事件／1

蓑　衣／12

暗　夜／29

漆匠的黄昏／38

香　火／55

埋　伏／70

82／酒　鬼

90／屠　夫

100／耍猴人

119／羞　耻

130／花　牛

138／萝　卜

147／龙　潭

161／关于怪胎的法

175／鹦　鹉

187／杀　手

198／谁都想要一块好手表

210／反光镜

227／肇事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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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　　潭

差不多半年了，天空始终蓝幽幽的，看不到半点白云。开始的时候，还有人去黑神庙焚香烧纸，希望老天爷能够睁开眼睛，洒几滴雨水。几个月过去，太阳还像堆柴火似的烘烤大地，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，大家才发现求神告菩萨根本没用，于是懒得再往破庙跑，一个个缩着脖子躲在树荫里。其实树也快活不下去了，树叶被烤焦了，伸手一捏，满把都是粉末。

山坡上的杂也枯萎了，干巴巴地趴着。风一吹，地面灰蒙蒙的，眼睛都睁不开。原本肥胖的河流也不知不觉变瘦，到了后来，竟干涸了。河床上的石头，像鸡蛋一样光秃秃的，连青苔都没有。据年纪的曹六爷讲，以前山寨也出现过几次旱灾，但从来没这样严重过。曹六爷前些日子死掉了，他的身体瘦得像根干柴。这样热的天气，他还是挺不下去了。

曹六爷是曹多奎的爹。这个时候，曹多奎正蹲在屋檐发呆，眼珠子像两块木炭似的，看不到半点光泽。要在往年，这个时候该在地里干活的。但今年不行，土地硬邦邦，简直像石头一样，锄头根本挖不动。昨晚听到门口的树上飒飒地响，曹多奎以为落雨了，衣裳都来不及穿跳下床，跑出去一看，才发现不过是吹了一阵干燥的风。

曹多奎正茫然地看着前方，曹六盘忽然顺着门口的小路走来。他走得很快，转眼来到曹多奎的面前。曹六盘说，多奎，你蹲在这里干啥？曹多奎侧着脸瞟他一眼，没有说话。曹六盘说，多奎，你没事吧，你莫非生病了，要是生病赶紧请郎中看看，怎么蹲在这里发呆呢。

曹多奎看到曹六盘伸手过来想摸自己的额头，把脑袋往旁边一让，说我蹲在自家门口，关你屁事？曹六盘说，你还是这个鬼样子，像吃了，难得有句好话。曹多奎嫌他啰唆，翻着白眼说，有事赶紧说，不说老子睡觉去了。曹六盘说，这么热的天，人都快晒死了你还睡得着。

曹多奎不再理他，站起来要往屋里走。他刚抬起脚，听到曹六盘说，族长让你去他家一趟哩。曹多奎把脚收回来，问有什么事？曹六盘说，族长说了，天气这样热，再不下雨要死人了，他让大家过去碰个头，看看怎么办。曹多奎说，还能怎么办，天不落雨，我们有啥办法？曹六盘说，我的口信带到了，去不去是你的事。

在山寨里，谁敢不听族长的话啊。他老人家朝谁皱一下眉头，谁别想再过安稳日子。曹六盘问他到底去不去？曹多奎说，山寨里的人都去了？曹六盘说差你没去。曹多奎说，我想睡觉哩。这一回，曹六盘很干脆，说你不去算?了，我走了。看到曹六盘扭头走，他像树桩似的愣了一下，然后飞快跟上曹六盘。

他们走到族长家的时候，屋里早已聚满人，有的坐在板凳上，有的坐在门槛上，有的实在没地方坐，索顺墙蹲着。大家都沉着脸，看得出正在商量一件重大的事情。曹多奎和曹六盘找个地方蹲下，眼睛瞄来瞄去，把目光投到族长身上。族长快七十岁了，很瘦，白头发白胡子，看起来像个。

这个时候，族长正端着黄铜烟杆，重重地抽烟。他抽的是土烟，浓烟滚滚，屋里像着火一样。他抽了一口，又抽了一口，才慢慢抬起头，说大家都来齐了吧？曹银团说，一家没少，全都齐了。族长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，然后说，这个气候，你们都看到了，没有水喝，山寨里的牲口都死得差不多了，要是再这样下去，恐怕要出人命了。大家皱着眉头，都不吭声。族长抽了口烟，接着吐出黑乎乎的烟嘴说，要想不出事，要赶紧找水源，几十里都找过，几口水井都枯了，只差龙潭没去过了。

龙潭其实不是潭，而是个深不见底的坑洞。几十年前，下过一场大雨。那场雨下了几天，山寨都快淹掉了。有天中午，忽然从洞里漂出一团浓雾。那团雾飘到半空，被几个炸雷打散了，后来在洞边发现一条水桶粗的蟒蛇。据山寨里的老人说，那不是蟒蛇，而是龙。所以，那个地方被人叫作龙潭了。

曹桂林说，没谁去过龙潭，也不晓得里面有水没有。曹银团激动地说，里面肯定是有水的，也许还有一条阴河。曹银团偷过曹桂林家的一只南瓜，被揍过一顿，他们的关系不是很好。曹桂林说，你怎么晓得里面有水？曹银团说，里面连龙都有，怎么会没水呢？曹桂林说，你又没去过，你晓得个屁！

他们吵起来了。曹桂林说曹银团偷过他家的南瓜。曹银团说，你娘是个烂货，年轻的时候被牛贩子按在地里干过。两个人这么吵着，他们不停地翻起嘴皮，把恶毒的语言扔向对方。如果不是族长站出来劝架，他们也许还会打起来。

族长吐出口浓烟，威严地说，统统给我闭嘴，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，居然还有心思吵架！

曹银团愤愤地说，我没打算和他吵，是他故意找碴。

曹桂林说，你没去过龙潭，偏偏咬定里面有水，你又不是，你怎么晓得？

族长表情有些严肃，说甭管里面有没有水，都去看看，再找不到水源，我们没活路了。

族长拿定主意，事情算定下来了，肯定再没商量的余地了。接临的难题是，到底谁去龙潭？他们一个看一个，都不说话了，屋里突然安静下来，除了呼吸，再也没有半点多余的声音。想到蟒蛇，大家的心里冒出寒意。

沉默会儿，曹桂林忽然说，不如让曹银团去吧。曹银团吃了一惊，说我不去。曹桂林说，既然你说里面有水，肯定你去适。曹银团说，我们刚刚吵过架，你这是下软刀子哩。曹桂林说，那你说谁去？曹银团不说话，眼睛在屋里乱瞄，他发现大家都往身后缩。他的目光在屋里走了一圈，说，我觉得曹六盘去。

曹六盘没想到居然扯上自己，吓了一跳，慌忙摆手说，我不行，我不能去，我有婆娘娃娃，我要是回不来了，她们怎么办呀？

曹银团说，那曹小礼去。

曹小礼像屁股被狗咬似的，一下子跳了起来，他说，我还没娶媳妇，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，凭啥让我去？

屋里重新安静下来。族长抽完烟了，他一边磕烟斗，一边说，这么多人，归根结要去一个，究竟哪个去，你们看着办。大家还是瞪着眼，不说话。山寨的人连远门都没出过，怎么有胆去一个没人到过的地方。更何况，还是一个出现过蟒蛇的坑洞。

族长说，这么大的山寨，不可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，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？

曹小礼说，我觉得曹多奎去，他媳妇不会生娃，他没拖累。

曹多奎失声说，我不去，是打死我也不去。

曹六盘盯着他，说想去想来，也只有你去了。曹多奎发现大家的目光像蜘蛛网一样罩在自己的身上，他不由得心里颤了一下，说我不去，是渴死我也不去那个鬼地方。曹六盘说，你不去要有个理由吧。烟雾在屋里弥漫，呛得曹多奎不停地咳嗽，他实在想不到理由，只能蛮横地说，反正老子是不去！

大家都盯着族长，等他拿主张。族长低头擦烟斗，黄铜的烟斗被他擦得亮闪闪的。曹多奎也望着族长，脸上有点巴结的意思。族长看着曹多奎，说不清是什么表情。曹多奎让他看得心惊胆战，嘴巴动了几下，却又不晓得该说点啥。

族长缓缓说，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思，那只有你去了。曹多奎本来蹲得好好的，听到这话，像挨了闷棍似的，一屁股坐在地上。他瞪着族长，说老子偏不去！山寨里他敢这样顶撞族长。但族长没生气，还满和地说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要去一个。

曹多奎说，是说破天，我也不会去的。族长说，谁去都不会委屈，大家用我的轿子，一直抬到龙潭，明天中午，我让人抬轿子来接你。曹多奎从地上爬起来，拍拍屁股上的灰尘，愤愤地说，我不去，是死个亲爹都不去！说完，他拨开人群往外走。

曹多奎回到家里，看到媳妇端着只破碗往嘴边送。碗里的东西是尿，黄澄澄的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臊味。这么多天不下雨，山寨里的人只能喝尿，他们说，自己撒出来的东西，不脏，不。他们说，这么热的天气，能撑算，要是哪天实在撑不下去，那只有死了。都快活不下去了，还要啥脸面呢。

媳妇像喝酒似的抿了一口，接着又抿一口，然后把碗递过来说，要是渴了你赶紧喝点。曹多奎瞪着媳妇，呼吸越来越重。媳妇发现他脸色不对，还没把手缩回来，碗被曹多奎打掉了。碗碎成几块，白生生的，尿水溅得遍地都是。

曹多奎像疯掉一样扑过去，把媳妇按在地上，抡起胳膊乱打。他恨恨地说，我被你这个烂货害死了。媳妇护着脸说，好端端的，我又没惹你，怎来打？曹多奎说，你要是能生个娃，我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，我要是死了，做鬼天天纠缠，让你不能过安稳日子。曹多奎的拳头密集地落下去，他把满肚子的火都撒出来了。开始的时候，媳妇还一边号叫一边挣扎，到后来，她实在没有还手之力，干脆放弃抵抗，任由拳头打在身上。

曹多奎的动作渐渐慢下来，他用手捂着脸，蹲在地上，肩膀微微颤动。媳妇正痛得死去活来，发现他突然停手，不免有些诧异。躺了，看到曹多奎确实没有再打的意思，她才慢慢爬起来。她看着曹多奎，发现脸上满是泪水。

媳妇有些吃惊，挨打的没事，打人的怎么哭了？她顾不上疼痛，忙问怎么了？曹多奎抹着鼻涕说，我快要活不成了。媳妇吓了一跳，问他怎么回事？他说，不要问了，我快饿死了，你赶忙给我做吃的。媳妇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，问他想吃什么？

曹多奎说，给我煮几个蛋，我要好好吃一顿。媳妇说没水煮不了。曹多奎说，那油炸，煎透，脆点好吃。媳妇说炸也不行，家里没油了。曹多奎有些愤怒，说那老子吃生的。媳妇问他要吃几个？曹多奎说家里还有多少？媳妇很有把握地说，估计有十三四个。

曹多奎挥手说，拿来。媳妇一下子叫了起来，说你是不是疯掉了，你又不是大财主，是财主也舍不得一次吃十多个鸡蛋，你打算把这个家败光啊？曹多奎说，我快死了，顾不得那么多了，趁着还能喘气，我要好好享受。

媳妇用篮子把鸡蛋提来。曹多奎拿起一个，在桌沿磕出个指甲大的洞。他把嘴凑到洞口，用力一吸，鸡蛋嘴巴，然后顺着喉咙，一直肚子。随即，一种久违的凉意传偏全身，他感到舒服极了。他扬手把蛋壳扔出去，接着又吃个。他吃得很快，没过多久，那些凉爽的鸡蛋全都他的肠胃。

曹多奎把鸡蛋喝完，发现媳妇站在旁边咽口水，于是问她怎么不吃？媳妇说，你这是败家哩，我舍不得吃，吃了我会心疼的。曹多奎说，那我吃你会不会心疼？媳妇说，我当然心疼，这么一点家产都被你败光了。曹多奎叹了一口气，说你以后不会心疼了，也许是我一次吃鸡蛋了。

媳妇心里一沉，追问到底怎么回事？曹多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，媳妇听完，泪珠滚出来了。她说，你要是回不来，我往后怎么办啊？曹多奎心里泼烦，说哭个屁，去龙潭的是我，又不是你！

夜色像团墨水，慢慢把山寨染黑，四周看不到半点光亮。在这个漫长的夜晚，曹多奎失去了睡意，他躺在床上，像锅里的油条一样翻来覆去，他滚了，横竖睡不着。晚风带着沙石，像群耗子似的从屋顶跑过。有几次，曹多奎闭着眼睛，试图以此诱惑睡意。但睡意像一只狡猾的野兽是远离猎人为它设置的陷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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